第一届甘肃散文八骏 牛旭斌
牛旭斌,甘肃成县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专注于新乡土文学创作,散文发表于《人民日报》《文学报》《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莽原》《延河》《中国铁路文艺》《中华文学》《鄂尔多斯》《延安文学》《青少年文学》《雪莲》《岁月》《骏马》《金山》《大观》《牡丹》《思维与智慧》等报刊,入选《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1》《2019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等年选及多地语文阅读试卷;获中国作协第三届志愿文学奖、全国蜀道文化征文二等奖、入围中国山水散文节等奖项20余次,出版散文集《风起离乡》《山河素履》《成县山河记》等。《山河素履》入选敦煌文艺出版社2022年十大精品图书。
【创作感言】
众生奔波给我的恩典
我出生在秦岭南麓陇南成县的一座山村,这里有驰名中外的东汉摩崖石刻《西狭颂》,诗圣杜甫、北宋名臣游师雄、清八大诗家宋琬都曾在成县旅居并写下不朽的诗篇。
受故乡山水的熏陶,我从挽歌式的系列散文《在离乡》《风起离乡》起步,到《山河素履》,再到《成县山河记》,用“重新度过童年”的还乡书写,记录这方水土的神奇与灵秀、风俗与世情、众乡亲们的汗水与眼泪、爱恨与离愁、耿直与良善、他们创造幸福的阵痛与欢乐、承接艰难的辛苦与超常、肩背畜驮与拉车挑担、搬砖提灰与扛包送货、依依远行与怯怯归乡,像旋风席卷,让我尝试以非虚构讲多变的乡村世场里多彩的众生奋斗。这些平凡中坚守乡土、挣扎离乡和不归来的人,生若直木,活如蚱蜢,在稠人广众中孤军奋战,力争人前,他们竭蹶不屈的命运,源自台地原坡和沟岔茆梁的迎迓起伏,这些山河与故人,赐给我文学上丰厚的营养。
《山河素履》《成县山河记》里,我将全部笔力聚焦在生我养我的原乡村镇——秦巴山怀抱里正在转型巨变的“夏家塆”,忠实地记录的山乡变迁,追忆祖母、父辈和邻里乡亲,写他们吃苦受罪的过去和眉开眼笑的现在,写经久不变、已经消逝和正在生长的万物与风俗;放眼熟悉又亲切的鸡峰山、青泥河、双河、辨水、西汉水这些大小山河,她们铸就我心魂的根脉,容许我以小镇与后村为基点,聆听吹动山村的新风,如黑沟、黄山、建村、南山及二郎、镡河、陈院的一些角落;我写成县盆地四周的群山迷人、大河奔流,写杜甫草堂、西狭、吴挺碑、裴公湖等遗迹遗存,写散布民间的年俗、传神、唱戏、打羊皮鼓、扫天媳妇、酒席、葬礼等民俗,写核桃、樱桃和水桃、山杏等野果,写蒲公英、海棠、半夏、茅草等花草,写草坡里的虫儿山林里的飞鸟,写玉米、麦子等庄稼,写烧洋芋、燎麦穗、摘蒿瓜,写糊阳灯、放风筝、耍社火,写濒临失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皆是西秦岭人文史地与风土人情的札记,呈现出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牙叔、宽叔、晶、春草、憨叔、云嫂、永平、秀芹、银生、小五、杜先生、玉娟、夏明辉、冬生、六斤、天运、满金,他们是乡土共同体中的真实存在。我写弱者、失败者、受苦的人、奋斗未成的妥协者、离乡路上的伙伴,他们生于尘埃,溺于人海,行于江湖,甘于苦寂,奔于生计,是人山人海里忽闪忽闪的寥寥辰星,为了活着和活出精彩,他们顺应或尝试,欢喜或孤清,一心学为好人和出人头地,他们微不足道、普普通通、不值一提的人生,其实包含着无尽的波涛汹涌;我还写过非遗传承人,他们正在时代洪流中经受革新;以及远道而来扶贫的宪文、金铭,他们的使命、荣光与背负,汗水涔涔,鲜为人知,我记了下来。回首向来是吾乡,他们结下的地缘情缘,终究不能割舍、相忘和泯灭。
散文出于生活,发乎心灵,是人间世事沉浮心底的镜像,是风吹雨刮激荡于心的波澜。生活有忧有欢,有明有暗,创作者就像与漫长孤夜与满天星斗对话的人,是敲字匠,更像铁匠,先烧红废铁,再抡起重锤,一锤是一个笔画,“锻打”出像样的农具来,最后再经过淬火水激而坚锐成器。身为受乡土教养的痴儿,最先熟识的是风和雨,庄稼和鸟虫。进入一个题目写作时,犹如踏进细水长流的河里打捞浪花,以文学之苇漂渡,观照撤离乡土的人们,书写灯火渐稀的乡村,那些沧桑、隔膜与新生,那些不停流变与挂牵的乡情,始终为我保留一条精神返程的通途,出于童年却不止于童年,如瓜熟蒂落,又如连绵雨水三天两头滴下屋檐,点点落进旧窝池,而我的叙述就是盛接那一缕一滴檐水的泥窝,容装并反照人生路上与夏家塆,扯不断的交集、情缘与背影。
时间带不走故乡,但再回不到过去的时空,我便用文字置放和导引行将走失的灵魂,躬身于乡土进行文学实验,体验山中村镇上父老乡亲们的爱与疼痛。从城乡嬗变的矛盾里,从游子到过客,记录一片西部土地正在经历的变革,为离乡者重塑和构筑精神地理,重建内心安顿的家园,陈述众生子嗣的还乡渴望,关注社会底层凋敝与繁荣的现场,挖掘翻耕,酿制原浆,刻画百态,直面和目击安宁里的风暴,给被城市化的人以抚慰,为行于路上回不去的人祝福,明辨漂来漂去的方向,回答何去何从的拷问,让人沿着装满故事的脱胎地溯源,失而复得,从中突围,不迷于途。
定型乡土散文后,我写无数想出去试试、换种活法和抽身离乡的人,写贫瘠但丰饶、恒定却无常的乡村,艰难时就像迷茫时走在云遮雾罩的弯路上,需要不断回头去看,那荒芜与茂盛之间,突然遇见抚慰心田的阳光、泉水、花果,从田禾草木身上发现万物生长的逻辑,从人间世事里追寻生存的哲学,领悟生活的真、善、美,便是启发我写作的线索与源泉。
15岁那年,我考入一所中专,自此以求学而转移户口,目的是毕业就能分配一份“铁饭碗”的工作,又几次远走他乡,不甘现实。后来彻底离乡别村,走的地方越远时间越长,越回念乡村岁月的情深意长,故土难离。世界再广,广不过我的狭小山塆,她像一座素材库存巨大的聚宝盆,流淌着乡土的基因,让我和作品始终带着泥漉漉的土气与水泽。
喜欢在村野间的路上走,有时候独行,有时候带着已经对老家没有认同的孩子,面前的晚风轻柔,杂草丛生,脑海便闪电般浮现出隐匿的东西,如卖红萝卜、种韭菜、挖半夏的寻常旧事,似乎不用我搜集、挖掘或发酵,文字就像水淌过心渠而变成故事,鲜活重生,这组散文发在了《莽原》上。写成长经历的散文《蜗牛慢慢爬》先发在《文学报》上,又被《散文选刊》选载,后被选入漓江版年选《中国精短散文2019》;近年围绕乡村振兴主题创作的散文《远航的诗》 《山路盘盘》《樱桃甜美》《满目青山有新姿》《多彩之城》等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并被选为十多地中高考语文阅读模拟试卷;写杜甫在成县的文化散文《一千二百六十年的思慕,为了杜少陵祠,为了一颗嗟空却依然丰饶的诗心》《杜甫想在这里度过人生最后时刻》《一个有杜甫的峡谷》以及《那秦腔韵味摄住了我的魂》等在《解放日报》朝花刊出,是我与古人的对话;另有乡土作品在《延河》《岁月》《金山》《骏马》《延安文学》《东渡》《鄂尔多斯》《雪莲》《牡丹》《大观》《中国铁路文艺》《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等刊物发表。我不知道写作的路还能走多远,但记着福克纳说过:“我一生都在写我那个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陈彦说:“作家视野是有限的,不如先把故乡写透。”我想我,如果能够写好故乡的一部分生活,一寸岁月,一群人,就足够了。
乡村在加速演进,她独有的山坡、旷野和黄土地,培养了我的认知、情感和哲学,她处处树林山山石头沟沟坡坡的泥土,生长万物,正是她的平凡与神奇。从小得乡风民俗的养化,接草木田禾的地气,在乡村地久天长的生活里,看到弯腰佝身汗水沥沥的艰辛与收获,深谙许多人天命中带着的孤苦,这些生存的悲欢离合,风吹不倒雨打不败的顽强,是我聚焦眼脑心手努力记述的人民,他们经历过人民公社、包产到户、缴粮缴税、税费减负改革,他们生儿育女,种地打工,穷尽一生之力盖房和供娃念书。到了地震灾后重建之后,又赶上发展文明换档提速,许多青壮年为了活好的体面与尊严,自觉或被动地跟随人潮出门打工,我眼看并目送着他们只要还年轻力壮,就不服输,用远走高飞置换丰衣足食。自此,那个世代祖辈未曾弃离过的家乡,正迅疾而不可阻挡地向外迁挪,每个人都害怕掉进活得不济的队伍里,从吃好穿暖到追求全面发展。由于乡村土地本身的产出有限,加上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限制,对于依赖不住土地过活的人们,接连逃离后,兴旺战胜萧索,究竟是人改造了社会,还是社会改变了人?一直是我观察思考、选题立意较多的方面,这也决定了我写作所调动的生活素材、情感积累和思维语言。无数夜晚,我每完成一篇创作,就像从高山上汗流浃背背回家一背麦子,卸空后歇靠在麦垛上,对着烈日喝下一马勺泉水那样酣畅淋漓,周身轻松,就连吹过的风儿也格外欢畅、清凉和惬意。
路不好走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乡村的茅路,一天天发现,山的路上没有了人,河淌过小镇并流向我们的中年,岁月把少年变成了追故乡的人,我还看到背井离乡的人众逃亲疏,守着土地的人携将孤勇,所有凋敝与新生、荒芜与繁荣、淳朴与仁义,都盘桓在我营构的精神版图夏家塆里,顾盼、流连、响动……
二十三年的写作对我算一种救赎,让我与失联的人们重逢,与失之交臂的往事握手,与不曾和解的生活言和。在直面困顿时释怀,这种来自文学的力量,总能给生活一个明朗的出口。从第一篇作品的发表,到新完稿的《上上青泥》,走到这一步,是一次总结,是从山沟爬到半山的一点进步,将让我更深刻地去理解生活。我感恩故乡的温情与泥土的养育,感恩我的伯父、耳聋的父亲、不识字的母亲和亲人们,让一个放牛娃得缪斯的眷顾,别有意义。
供稿: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