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1日，“敦煌舞的创新发展与国际传播”论坛在甘肃省敦煌市敦煌国际会展中心举行。论坛由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中国舞蹈家协会、甘肃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共同主办，议题直指核心——从敦煌舞学科的源流与学理，到平衡“守正”与“出新”的创作实践，再到实现从“走出去”到“走进去”的国际传播战略。这不仅是对过往成就的总结，更是一场关乎未来的深度筹谋，旨在为敦煌舞锚定发展航向。

源流与学理：敦煌舞的学科建构与“身韵”之思

敦煌舞自1979年舞剧《丝路花雨》而生，以其独特的东方神韵和跨越千年的美感正式登上舞台，此后，艺术家们以此为基础持续演绎出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舞台艺术作品。但不容忽视的是，当今敦煌舞发展面临着一个深刻而复杂的命题：它能否从一个依靠特定剧目和风格化动作支撑的“年轻的风格性舞蹈”，成长为一个拥有完备身体语言体系且能持续产生经典并有效参与当代文化对话的“成熟的舞蹈种类”？本次论坛，专家学者进行了深入讨论。

敦煌舞的创生是学术与艺术完美结合的典范。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名誉所长欧建平在发言中细致梳理了其源流，他一路追溯至1954年戴爱莲创作的《飞天》，并重点强调了1979年《丝路花雨》诞生的关键助力——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专家董锡玖的建言与画家吴曼英无偿赠与的123幅敦煌舞姿线描图。此后，以高金荣为代表的舞蹈教育家迅速投身于教材整理与人才培养的基础性工程中。国家大剧院艺术专家委员会顾问于平指出，高金荣从教学视角切入，对跨越十个朝代、十个世纪的莫高窟壁画舞姿进行“共性格调”的提取与归纳，总结出“手姿纤细秀丽”“手臂柔曼多变，手腕和肘部呈棱角”“赤足勾翘崴”“出胯冲身形成三道弯”“使用长绸、腰鼓、琵琶等道具而舞”等核心特征，并构建了一套较为系统的“基训”教材。然而，高金荣本人也清醒地认识到，这门课程是“类似民间舞性质”的风格性课程，在舞蹈表意上存在局限。这意味着，当时这门课程的主要功能是塑造表演者的风格性训练，而非解决更深层次的表意与创造问题。

这种局限引发了于平关于敦煌舞学科建构“新进念”的深刻论述。他引述唐满城在中国古典舞论述中极具启发性的“棋盘”“棋子”比喻，并进一步总结：以戏曲舞蹈为根基、通过“身韵课”实现从中专教学到高等教育升级换代的中国古典舞，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学理建设，已然成为一张成熟的“棋盘”，可以布局千变万化的“棋子”；而敦煌舞、汉唐古典舞等，尽管“风格各异”，但目前大多仍停留在“棋子”的状态，尚未形成普适性的、可生发的运动规律体系。这一判断直指问题的核心：如果敦煌舞仅满足于对壁画静态舞姿的串联与再现，其表达范围将是狭窄的，其艺术生命力也难以持久。

为此，于平提出两条具体的学科升级路径：一是尝试建构“敦煌舞身韵课”，其目标并非抛弃既有风格，而是在参考“中国古典舞身韵课”的基础上，“变其形，传其神，从提炼‘元素’入手，根据动律而发展”，探寻连接那些瑰丽舞姿的内在逻辑与气韵。这要求研究者从千姿百态的“S形”造型中，提炼出驱动身体完成“S形”运动的根本动力、节奏和呼吸法则。二是开设“敦煌舞动作分析课”，这一设想借鉴了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民间舞学科建设的经验，旨在“从源切入”，“从情感入手”“从形式风格动态入手”进而“从对单纯动作本身的体验入手”，引导学生在对原有风格特质的把握上进行延展与创造，最终服务于舞台作品的深度表意。这两门课程如同车之两轮，共同推动敦煌舞从风格性的侧重向一个具备创作方法论支撑的成熟学科演进。

论坛的圆桌对话环节，来自创作与表演一线的艺术家们，以实践经验呼应了上述理论思考。北京闲舞人工作室创始人赵小刚分享了他在创排2025版《丝路花雨》与《莲花》时的身体探索。他指出，敦煌舞的核心律动在于“髋关节的立圆”，这区别于中国古典舞（身韵派）的“平圆”和古典芭蕾的“平行线条”。这种从实践层面总结出的发力方式，为构建“敦煌舞身韵”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曾在2016版《丝路花雨》中饰演英娘的北京舞蹈学院青年舞团演员胡玉婷则从表演者角度讲述了她从最初模仿“静态舞姿”到追求“神态流动”与“情感支撑”的转变。她发现，仅靠外在的“S弯”造型无法赋予角色生命力，必须通过内心的“韵”和对敦煌文化精神的感悟，才能打通从一个舞姿到另一舞姿的“过程”。北京舞蹈学院党委委员胡淮北则从教育管理者的视角，提出敦煌舞应与身韵派、汉唐古典舞派等共同构成中国古典舞的丰富生态，同时也暗示了其体系化建设的紧迫性。多角度的论述共同表明，构建敦煌舞自身的身体语汇体系，已然成为推动其向前发展的关键共识与内在需求。

守正与创新：敦煌舞创作实践的双重路径

学科建构的谋划与设想需要经过创作检验。在当代敦煌舞的创作场域中，清晰呈现出“致敬经典”与“破法求新”两种路径。它们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在不同的创作理念下，共同探索着敦煌舞的当代生命力。

“致敬经典”的路径，以2025版《丝路花雨》的“综合提升”为代表。总导演赵小刚将其工作形象地比喻为“修复壁画”。当面对一部承载了46年历史与集体记忆的“中华民族20世纪舞蹈经典”，他的再创作充满了敬畏与克制。他明确提出了“先传承，后创新”的原则，“把自己所有的个性都放下”，先一板一眼地复刻1979年版的经典舞段，甚至细致到“连笑都必须要笑成一模一样”。这一过程找回了《丝路花雨》在长期巡演中逐渐消减的“原真性”，就像为模糊的壁画进行修复补色那样。在完成这一基础性“修复”工作后，提升才谨慎地展开，这主要集中在多媒体技术的支撑以及对群舞编排的丰富上。这种模式的价值在于，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文化经典的本真性与连续性，使其能够被新一代观众“看见”。然而，它也面临着挑战，如中国舞协党组成员夏小虎所批评的，在音乐与舞蹈的契合以及人物塑造的深度上仍有不足，他呼唤一种更为“朝圣”般的、沉浸式的创作态度，让观众忘记演员本身，看到“那个时代的神笔张”。

“破法求新”的路径则展现出更大的艺术自由度。中央芭蕾舞团原团长冯英分享了芭蕾舞剧《敦煌》的创作。她认为该剧的成功在于两个层面的突破：首先，它选择了“芭蕾”这一国际舞蹈艺术语汇为载体，以“足尖的浪漫”演绎“东方的意境”，其本身即是“交融之美”的最直观体现。其次，该剧没有停留于对壁画舞姿的复现，而是将叙事焦点从“神的艺术”转向了“人的故事”，以第一代敦煌研究所的工作者为原型，深情刻画了他们的执著、无私与坚守。正是这种对人类共通情感的挖掘与颂扬，使得作品超越了文化隔阂，让不同国度的观众都能“感染、共鸣、落泪、喝彩”。冯英将其总结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实践，这正是敦煌精神在当代最深刻的体现。

赵小刚的作品《莲花》则展现了另一种创新向度。老师高金荣曾给予他“做你自己认知的敦煌”的鼓励。《莲花》不拘于历史叙事框架，编导从敦煌美学中汲取的灵感，与现代舞的身体意识相融合，进行了一次“非常现代”的表达。这意味着敦煌舞的创作，可以从具体的“故事”和“舞姿”，升华为更抽象的“美学风格”和“哲学精神”，具有无垠的创作空间。

这两种路径的启示在于：无论是谨严的“守正”还是奔放的“创新”，敦煌舞创作成功的核心在于是否把握并生动呈现了敦煌文化的精神内核——跨越文明界限的“交融之美”。而当前部分创作中存在的风格至上、叙事薄弱等问题，也恰恰印证了于平所呼吁的，必须从“风格至上”走向“表意优先”，让精湛的技艺和独特的风格服务于深刻的思想与情感表达。

从“走出去”到“走进去”：敦煌舞的国际传播策略

敦煌舞的国际传播是其当代使命中的重要一环。对此，讨论清晰表明，有效的传播绝不能停留在组织几场海外演出层面，而是需要实现从“形态输出”到“价值共鸣”的转化。

敦煌舞的国际传播拥有先天优势：敦煌地处古代丝绸之路之要塞，其文化是中原、西域、印度、波斯等诸多文明交流互通的结晶，其艺术形态天然融合了多种元素，这使它更易获得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的共鸣，具备成为“世界艺术”的潜质。

基于这一优势，欧建平提出了系统性的国际传播“五点设想”，为敦煌舞“走向世界”绘制了一幅清晰蓝图。这五点设想环环相扣：首先，是“深化研究”，深入挖掘敦煌舞与“一带一路”共建国家乐舞文化交流的历史，为传播奠定坚实的学术基础；其次，是“标准化”，借鉴芭蕾全球传播的成功经验，逐步形成敦煌舞教学与训练的核心体系，使其可实现规模化、规范化传播；第三，是“精品创作”，着力开发新题材与体裁，培养青年创作与表演人才，孵化精品力作，努力去国际主流舞台精彩亮相；第四，培养更多“田野有脚力、视野有张力、读书有定力、学术有功力”的青年学者，填补“敦煌舞”研究中的诸多空白，积极开展“学术外译”，获得文化解释话语权；最后，“政府支持”是保障，国家需要在顶层设计、资源投入上给予持续关注。这套从学术到教学，从创作到推广的“组合拳”，体现了发言专家对文化传播规律的深刻洞察与理解。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杨富学对莫高窟第465窟壁画舞姿的考据研究，则为国际传播提供了另一维度的支撑——历史的深度与考古的真实。他通过细致的图像学比较，将窟中托钵舞姿与古印度《舞论》中的体式、藏传佛教“羌姆”舞蹈以及蒙古族“查玛”和“碗舞”联系起来，论证了其作为藏传佛教艺术与多元文化交融产物的历史身份。这类扎实的、实证性的研究，极大增强了敦煌舞历史叙事的说服力。当国际受众了解到，这些迷人的舞姿背后是如此悠久而复杂的文明交流史，他们所观看到的就不仅仅是一段舞蹈表演，而是一段鲜活、可信的文明对话史诗。

一切传播策略的落脚点，仍是作品本身的精神内核。胡玉婷所感悟的壁画中“不带目的的微笑”与“慈悲和善良”，冯英所倡导的聚焦于“人性大爱”，正是敦煌艺术能够触动不同心灵的根本。敦煌舞不能仅仅通过奇异的“东方造型”去满足海外观众的猎奇心理，而必须以其艺术形象传递出包容、和平、坚韧等人类共同珍视的价值。只有当作品能引发跨文化的共情与精神共鸣时，敦煌舞才能真正实现从“走出去”到“走进去”的质的飞跃，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文化基础的一分子。

结语：多元聚力，开启敦煌舞传承创新新篇章

本届论坛，从宏观指引到实践探索，从学术研究到艺术呈现，形成了多维度的深入交流。场内同步举办的“凝望敦煌跨越千年——敦煌乐舞专题展”，以丰富的史料与图像为学术讨论提供了坚实的历史依据，营造了浓厚的学术氛围。而2025版《丝路花雨》神笔张的扮演者青年舞蹈家沈徐斌演绎的《北魏飞天壁画印象》，则以精湛的技艺展现了敦煌壁画舞姿的当代生命力。在中国文联舞蹈艺术中心主任张萍主持的圆桌对话环节，学者、编导与演员们围绕学科建设与创作实践，将理论探讨与艺术经验深度融合，激发了诸多具有建设性的思考。在各方智慧的汇聚下，我们有理由相信，通过守正创新、多元聚力的共同努力，敦煌舞这门古老而年轻的艺术，必将在新时代焕发更加璀璨的光彩，为促进文明交流互鉴作出更大贡献。

来源：2025年第6期《舞蹈》杂志；作者：文学，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在读

敦煌舞作品《乐净铅华》提升版片段

供稿：甘肃省舞蹈家协会